【原文】
今之常言,有文有笔①,以为无韵者笔也,有韵者文也。夫文以足言,理兼诗书②,别目两名,自近代③耳。颜延年以为“笔之为体,言之文④也;经典则言而非笔,传记则笔而非言⑤。”请夺彼矛,还攻其楯矣。何者?易之文言⑥,岂非言文?若笔不言文,不得云经典非笔矣。将以立论,未见其论立也。予以为发口为言⑦,属笔曰翰,常道曰经,述经曰传⑧。经传之体,出言入笔,笔为言使,可强可弱。六经以典奥为不刊,非以言笔为优劣也。昔陆氏文赋⑨,号为曲尽,然泛论纤悉,而实体未该;故知九变之贯匪穷,知言之选难备矣。
【注释】
①文:有韵文。笔:无韵文,它包括了韵文之外所有文章和文字记载的东西。
②诗书:《诗经》有韵文,《尚书》无韵文。古代不分“文”、“笔”,都是文。
③近代:指晋以来。
④文:文采。
⑤“传记”句:颜延年认为传记如《左传》之类作品有文采,所以应该属于“笔”。
⑥易之文言:《周易》的《文言》,相传为孔子所作。《周易·大传》“十翼”之一,专门解说《乾》《坤》两卦,写得很有文采。
⑦发口为言:发口,说出口。言,语言。
⑧“常道曰经”二句:张华《博物志·文籍考》:“圣人制作曰经,贤者著述曰传。”
⑨陆氏:陆机。其《文赋》对文体的论述比以往的人详细。
【译文】
今天人们常说:文章有“文”和“笔”的区分,认为无韵的就是“笔”,有韵的就是“文”。文和笔都是有文采的,文采是用来丰富语言的,照理包括了韵文《诗经》和散文《尚书》在内,至于把文章分为“文”和“笔”两个名称,是从晋代才开始的。颜延年以为:“笔”这种文体,是有文采的“言”;经书就是没有文采的“言”而不是有文采的“笔”,传记就是有文采的“笔”而不是没有文采的“言”。颜延年的说法有自相矛盾,请借用他的矛,用来还攻他的盾。为什么这样说呢?《易经》里的《文言》,难道不是有文采的“言”吗?倘若说“笔”是有文采的“言”,那就不能说经书不是有文采的“笔”了。颜延年想要用上述原则来立论,实在看不出这个论点可以确立。我认为说出口的话就是“言”,用笔墨文字写出来就叫“笔”;讲恒久不变的道理的是经书,解释经书的是传记。经和传这类文体,脱离了“言”,而进入于“笔”,可见,“笔”这类文体是受语言影响的,它的文采可以多些,也可以少些。“六经”是以它叙理述事的正确精奥而不可改变,不是用“言”和“笔”来分优劣的。从前陆机的《文赋》,号称对文体有详尽的论述,但是只一般地谈琐屑的问题,而实际上对文体的论述却并不完备。因此,认识到文体的变化无穷,懂得这种变化的人可算是难得了。
【原文】
凡精虑造文,各竞新丽,多欲练①辞,莫肯研术。落落之玉,或乱乎石;碌碌之石,时似乎玉。精者要约②,匮者亦鲜;博者该赡,芜③者亦繁;辩者昭晰,浅者亦露;奥者复隐,诡者亦曲。或义华而声悴④,或理拙而文泽。知夫调钟未易,张琴实难。伶人告和,不必尽窕槬桍之中⑤;动用挥扇,何必穷初终之韵:魏文比篇章于音乐,盖有征矣。夫不截盘根⑥,无以验利器;不剖文奥,无以辨通才。才之能通,必资晓术,自非圆鉴区域⑦,大判条例,岂能控引情源,制胜文苑哉!
【注释】
①练:选择。
②约:简练。
③芜(wú):杂。
④声悴:文辞不好。声,文辞声韵;悴,微弱。
⑤“伶人告和”二句:周景王铸钟的故事:周景王要铸造巨大的无射钟,臣子们都认为太耗钱财,但景王不听。“钟成,伶人告和。”伶人谄媚景王,报告说钟声和谐。见于《左传·昭公二十一年》和《国语·周语下》。窕槬:钟声的细小与洪大。刘勰用这个故事意为,乐师报告钟声调和,可能是碰巧,不一定真能掌握了奏乐的技巧。比喻有的人写作偶然可取,但并未真正掌握写作的技巧。
⑥盘根:弯曲盘绕的树根,比喻复杂困难。
⑦圆鉴:全面考察。区域:指写作的各个方面。
【译文】
一切精心创作文章的人,各自争取文章的新奇藻丽,多要求练辞,不肯研究作文的方法。因此,无用的石子,有时混杂在玉石里;美好的玉石,有时又好似石子一样。讲究精练的人创作内容简明扼要,然而内容贫乏的人作文也很简单短小;博识的人作文内容完备详尽,芜杂的人作文内容也非常繁多;善于辨析事理的人作文昭畅明白,浅薄的人作文也写得很显露;善于深思的人作文层叠曲折,喜欢诡奇怪异的人作文也可以写得迂回曲折。有的意义华美而缺乏声情,有的事理劣拙而文辞光润。从这里我们知道写文章和搞音乐一样,使钟声协调,琴弦和谐确实非常困难。乐师说钟的声调和谐了,可能是碰巧,不一定都掌握了调钟的方法。乐师弹奏出各种乐调,哪能从头到尾都合于音律;魏文帝曹丕在《典论·论文》里拿音乐来比譬做文章,是有根据的。不砍断盘错的树根,无从检验斧子的锋利;不能分析文章的奥妙,无从辨别是否具有精通创作的才能。能够精通创作必须靠懂得作文的方法,如果不是周全地鉴别各种文体的区分,尽量分析各种条理和例证,哪能够控制情理,在文坛中取得优胜呢?
【原文】
是以执术驭篇,似善弈之穷数①;弃术任心,如博塞之邀遇。故博塞之文,借巧傥来②,虽前驱有功,而后援难继;少既无以相接,多亦不知所删,乃多少之并惑,何妍蚩之能制乎!若夫善弈之文,则术有恒数,按部整伍③,以待情会,因时顺机,动不失正。数逢其极,机入其巧,则义味腾跃而生,辞气丛杂而至。视之则锦绘④,听之则丝簧,味之则甘腴⑤,佩之则芬芳,断章之功,于斯盛矣。夫骥足虽骏,纆牵忌长⑥,以万分一累,且废千里。况文体多术,共相弥纶,一物携贰,莫不解体。所以列在一篇,备总情⑦变;譬三十之辐,共成一毂,虽未足观,亦鄙夫之见也。
【注释】
①弈:下围棋。数:技巧。
②傥(tǎng)来:意外得来。
③按部整伍:犹按部就班,指按一定次序。
④锦绘:比喻作品形象鲜明漂亮。锦,杂色丝织品。
⑤腴:肥美。
⑥纆牵忌长:《战国策·韩策三》说王良的徒弟驾千里马,却跑不了千里路,驭马神手造父的徒弟告诉他说:“你的缰绳牵得过长。”缰绳长只是万分之一的小问题,却妨碍跑千里路。
⑦备总:全面总结概括。情:指各种写作原则方法。
【译文】
因此掌握技巧来驾驭写作文章,就好像善于下围棋的人精通棋术;抛弃技巧凭着主观,就好像赌博碰运气的偶然遇合。所以像赌博那样写作,凭借不可靠的巧合意外得来,虽然文章前面这样做了有功效,可是后面的部分却难于继续做下去。内容写少了不知道如何补充,多了也不知道该如何删减,这样不管多了少了,都感到迷惑,怎么能够掌握写作的好坏呢?至于像善于下围棋那样写作,那技巧就有恒常一定的法规,按部就班地等待情思的酝酿成熟,因其时宜,顺其机会,使文章的写作总不离开正轨。如果技巧掌握得极好,时机又掌握得很巧妙,那文章的义理韵味便会腾跃升起涌现出来,文辞气势便会蜂拥到来。看起来文采就像织锦彩绘,听上去音乐像合奏管弦,尝起来它的味道就像甘美佳肴,佩戴上它的气味就像兰桂芬芳。写作所能收到的效果,到这样才算是最好的了。千里马虽然跑得快,但缰绳却切忌过长,缰绳牵得过长不过是万分之一的小缺点罢了,尚且要妨碍马的千里之行;何况文章写作的各种体裁的各种要求,讲创作理论需要相互密切配合,只要某一方面不协调,整个体系就会遭到破坏。所以在对写作原则一一进行研究论述之后,这里又把整个作文的原则归纳综合写成《总术》这篇文章,用来全面概括写作的原则及其变化。这好比车轮的三十辐共同凑集在车轮的毂上组成车轮的整体一样,虽然那样讲写作不值得称美,也是浅陋者的一得之见。
【原文】
赞曰:文场笔苑①,有术有门②。务先大体,鉴必穷源③。乘一总万④,举要治繁。思无定契⑤,理有恒存。
【注释】
①文场笔苑:都指文坛。文,韵文;笔,无韵文。
②门:类。
③源:根源,指文学创作的基本原理。
④一:指规律。万:各种情况,创作中的各种问题。
⑤契:契约,指规则。
【译文】
总结:
繁华的文坛茂盛的艺苑,
文章创作方法多种多样。
务必首先注意根本总体,
彻底认清基本写作原理。
掌握技巧才能总览万端变化,
抓住要点才能驾驭一切纷繁。
文思虽然没有一定规则,
但写作的原理却是一定的。
【评析】
《总术》的“术”,指文学创作的原则和方法。刘勰的创作理论十分的广泛,从基本原则到具体的技巧问题都在《神思》至《附会》各篇中做了专题论述,本篇综合论证了写作方法的重要性。
全篇分三部分:一、讲“文”和“笔”之分。晋宋以来,文、笔之分渐渐明显,刘勰对此尚持肯定的态度,但是对颜延年的“文”、“笔”、“言”则持否定的态度。二、讲“研术”的重要意义。认为只有研究各种文学体裁,明确写作基本法则,才能在文学创作上取得成就。三、进一步说明了掌握写作方法的必要。
从《神思》至《附会》,刘勰已经系统地讨论了创作中的各种问题,至此,需要一个总结。认为“文场笔苑,有术有门”,即创作是有一定原则和方法可以遵循的,并且要求掌握创作的规律和方法要全面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