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说明】本传叙述杨王孙、胡建、朱云、梅福、云敞等五人的言行。这是一篇“狂狷者”的类传。杨王孙,家富于财,厚自养生,然提倡裸葬,欲以矫世之弊。胡建,身为小吏,以斩监御史而显名。朱云,为人倜傥,责难五鹿充宗,因弹劾丞相张禹而折槛。梅福,当外戚王氏擅权之时,上书揭露王凤专权,始终不附王氏。云敞,其师吴章参与反对王莽活动,事发被诛,弟子被禁锢,他却自报弟子身份为吴章收尸殓葬。《汉书》传此五人,写其特点;传末肯定各人的长处;还谈到取材写史的态度。专制制度要求臣民没有性格,或只能有奴才性格;而本传五人倒是有点个性,可说是难能可贵。
杨王孙者(1),孝武时人也。学黄老之术,家业千金,厚自奉养生,亡(无)所不致(2)。及病且终,先令其子(3),曰:“吾欲裸葬,以反(返)吾真(4),必亡(无)易吾意(5)。死则为布囊盛尸,入地七尺,即下,从足引脱其囊,以身亲土。”其子欲默而不从,重废父命(6),欲从之,心又不忍,乃往见王孙友人祁侯(7)。
(1)杨王孙:沈饮韩曰,“《西京杂记》:杨贵,字王孙,京兆人。死卒裸葬于终南山。其子孙掘土凿石深七尺而下尸,上复盖之以石,欲俭而反奢。常璩《汉中志》云:城固人。”(2)无所不致:凡奉养难得之物皆能致之以自供(刘敞说)。(3)先令:谓遣嘱。(4)返真:谓形体复归于土。(5)易:改也。(6)重:难也。(7)祁侯:缯它,缯贺之孙。
祁侯与王孙书曰:“王孙苦疾,仆迫从上词雍(1),未得诣前(2)。愿存精神,省思虑,进医药,厚自持。窃闻王孙先令裸葬,令死者亡(无)知则已,若其有知,是戮尸地下,将裸见先人,窃为王孙不取也。且《孝经》曰‘为之棺椁衣衾’,是亦圣人之遗制,何必区区独守所闻(3)?愿王孙察焉。”
(1)从上祠雍:沈钦韩曰:“《功臣表》:祁侯它,以元光三年免侯。《帝纪》元光二年行幸雍,祠五畤。则祁侯书所云‘从祠雍,即在元光二年。”(2)诣:至也。(3)区区:小之意。
王孙报曰:“盖闻古之圣王,缘人情不忍其亲,故为制礼,今则越之(1),吾是以裸葬,将以矫世也(2)。夫厚葬诚亡(无)益于死者,而俗人竞以相高,靡财单(殚)币(3),腐之地下。或乃今日入而明日发(4),此真与暴骸于中野何异!且夫死者,终生之化(5),而物之归者也。归者得至,化者得变,是物各反(返)其真也。反(返)真冥冥(6),亡(无)形亡(无)声,乃合道情。夫饰外以华(哗)众,厚葬以隔真,使归者不得至,化者不得变,是使物各失其所也。且吾闻之,精神者天之有也,形骸者地之有也(7)。精神离形,各归其真,故谓之鬼,鬼之为言归也。其尸块然独处(8),岂有知哉(9)?裹以币帛,鬲(隔)以棺槨,支(肢)体络束,口含玉石,欲化不得(10),郁为枯腊(11),千载之后,棺槨朽腐,乃得归土,就其真宅。繇(由)是言之,焉用久客(12)!昔帝尧之葬也,窾木为椟(13),葛藟为缄(14),其穿下不乱泉(15),上不泄殠(16)。故圣王生易尚(17),死易葬也(18)。不加功于亡(无)用,不损财于亡(无)谓(19)。今费财厚葬,留归鬲(隔)至,死者不知,生者不得,是谓重惑。呜呼!吾不为也。”
(1)越之:言逾礼而厚葬。(2)矫:矫正歪曲曰“矫”。(3)殚:竭尽。(4)发:指盗墓。(5)终:王念孙曰,“终”当读为“众”。“众”之为“终”,借字耳(说见《经义述闻·祭法》)。《汉纪》正作“众生之化”。(6)冥冥:言玄远。 (7)精神者天之有也二句:见《淮南子·精神篇》及《列子·天瑞篇》。(8)块然:孤独貌。(9)知:知觉。(10)口含玉石,欲化不得:沈钦韩曰:《御览》八百十一引《东园私记》曰:亡人以黄金塞九窍,则尸终不朽。八百八云:以云母壅尸,则亡人不朽。”(11)枯腊:今谓木乃伊,即“干尸”。 (12)久客:久不返真曰“客”。(13)窾(kuǎn):空也。椟:小棺。(14)藟(léi):藤。缄:束也。(15)不乱泉:不及于泉。(16)殠(chòu):腐气。(17)尚:谓尊奉。生易尚:谓圣王不劳民以自厚。(18)死易葬:死去葬事俭约。(19)无谓:没有意义。
祁侯曰:“善。”遂裸葬(1)。
(1)(杨王孙)裸葬:陈直云:“《说苑》卷二十《反质篇》,有杨王孙事,全文与本传大略相同。疑刘向续补《太史公书》有此篇,班固即据以入传。
胡建字子孟,河东人也(1)。孝武天汉中(2),守军正丞(3),贫亡(无)车马,常步与走卒起居,所以尉(慰)荐走卒(4),甚得其心。时监军御史为奸,穿北军垒垣以为贾区(5),建欲诛之,乃约其走卒曰(6):“我欲与公有所诛,吾言取之则取,斩之则斩。”于是当选士马日,监御史与护军诸校列坐堂皇上,建从走卒趋至堂皇下拜谒(7),因上堂皇,走卒皆上。建指监御史曰:“取彼。”走卒前曳下堂皇。建曰:“斩之。”遂斩御史(8)。护军诸校皆愕惊,不知所以。建亦已有成奏在其怀中,遂上奏曰:“臣闻军法,立武以威众,诛恶以禁邪,今监御史公穿军垣以求贾利(9),私买卖以与士市,不立刚毅之心,勇猛之节,亡(无)以帅(率)先士大夫,尤失理不公。用文吏议,不至重法。《黄帝李法》曰(10):‘壁垒已定,穿窃不繇(由)路(11),是谓奸人,奸人者杀。’臣谨按军法曰:‘正亡(无)属将军(12),将军有罪以闻(13),二千石以下行法焉(14)。’丞于用法疑(15),执事不诿上(16),臣谨以斩,昧死以闻。”制曰:“《司马法》曰(17)‘国容不入军,军容不入国’,何文吏也(18)?三王或誓于军中,欲民先成其虑也(19),或誓于军门之外,欲民先意以待事也(20);或将交刃而誓,致民志也(21)。’建又何疑焉?”建繇(由)是显名。
(1)河东:郡名。治安邑(今山西夏县西北)。(2)天汉:汉武帝年号(前100—前97)。 (3)守:犹“摄”。守军正丞:守北军正丞(齐召南说)。(4)慰荐:犹慰藉。(5)贾(gǔ):古指设肆售货的商人。贾区:卖物的小屋。(6)约:约束。(7)堂皇:大堂。室无四壁曰“皇”。(8)御史:当作“监御史”。(9)公:公然;显然。(10)《黄帝李法》:古代兵法著作。李,与“理”同义。(11)窬:小门洞。(12)正:指军正。无属:不属。(13)以闻:奏闻于天子。(14)二千石以下:这里指军中的校尉;都尉之属。(15)丞:军中小吏。于用法疑:对于斩御史于法有怀疑。 (16)执事不诿上:谓执事者当见法即行,不可以推委于上。诿(wěi):推委;推辞。(17)《司马法》:古代兵法著作,原有一百五十篇,今本仅有五篇。(18)何文吏也:谓军中当依军法处置;何用文吏非议。(19)先成其虑:意谓先受思想教育。(20)先意:先有思想准备。(21)民志:这里指士卒意志。以上‘’引号内文字,见《司马法·天子之义篇》。
后为渭城令(1),治甚有声。值昭帝幼,皇后父上官将军安与帝姊盖主私夫丁外人相善(2)。外人骄恣,怨故京兆尹樊福(3),使客射杀之。客臧(藏)公主庐,吏不敢捕。渭城令建将吏卒围捕。盖主闻之,与外人、上官将军多从奴客往,奔射追吏,吏散走。主使仆射劾渭城令游徼伤主家奴(4)。建报亡(无)它坐(5)。盖主怒,使人上书告建侵辱长公主(6),射甲舍门(7)。知吏贼伤奴,辟(避)报故不穷审(8)。大将军霍光寝其奏(9)。后光病,上官氏听事(10),下吏捕建。建自杀(11)。吏民称冤,至今渭城立其祠。
(1)渭城:县名。在今陕西咸阳市东北。(2)盖主:盖长公主。武帝之女。外人:此名在西汉极为普遍,当作“关外之人”解,丁外人是河间人,是其明证(陈直说)。(3)京兆尹樊福:樊福于始元六年(前81)守京兆尹,见《公卿表》。(4)仆射:这是公主家的仆射,宫人领事者。(5)无它坐:意谓游徼奉公,无不法行为以致坐罪。(6)长公主:即盖长公主。(7)甲舍:即甲第。此指盖主之宅。(8)避报故不穷审:谓为游徼避罪而妄报文书,故不穷治。(9)寝:搁置之意。(10)上官氏:指上官桀,上官安之父。(11)建自杀:胡建大约死于始元六年初。樊福始元六年守京兆尹(见《公卿表》),而《盐铁论·颂贤篇》提到胡建为县令,“不避强御,卒为众枉”;盐铁之议发生于始元六年二月,可见胡建大约死于此时。
朱云字游,鲁人也,徙平陵(1)。少时通轻侠(2),借客报仇。长八尺余,容貌甚壮,以勇力闻。年四十,乃变节从博士白子友受《易》,又事前将军萧望之受《论语》(3),皆能传其业。好倜傥大节,当世以是高之(4)。
(1)平陵:县名。在今陕西咸阳市西。(2)通:谓交通。(3)萧望之:本书有其传。(4)当世以是高之:何焊曰:“成帝以后,士皆依附儒术,容身固位,志节日微,卒成王氏之篡。史家于宋云深有取焉,特为立传,盖激于张、孔之徒尔。”
元帝时,琅邪贡禹为御史大夫(1),而华阴守丞嘉上封事(2),言“治道在于得贤,御史之官,宰相之副,九卿之右,不可不选。平陵朱云,兼资文武,忠正有智略,可使以六百石秩试守御史大夫,以尽其能。”上乃下其事问公卿。太子少傅匡衡对(3),以为“大臣者,国家之股肱,万姓所瞻仰,明王所慎择也。传曰下轻其上爵(4),贱人图柄臣(5),则国家摇动而民不静矣。今嘉从守丞而图大臣之位,欲以匹夫徒步之人而超九卿之右,非所以重国家而尊社稷也。自尧之用舜,文王于太公(6),犹试然后爵之,又况朱云者乎?云素好勇,数犯法亡命,受《易》颇有师道(7),其行义未有以异。今御史大夫禹洁白廉正,经术通明,有伯夷,史鱼之风,海内莫不闻知,而嘉猥称云(8),欲令为御史大夫,妄相称举,疑有奸心,渐不可长,宜下有司案验以明好恶。”嘉竟坐之。
(1)琅琊:郡名。治东武(今山东诸城县)。贡禹:本书卷七十二有其传。(2)华阴:县名。在今陕西华阴东。华阴守丞:守华阴县丞。(3)匡衡:本书卷八十一有其传。(4)上爵:指上级官员。(5)柄巨:掌权之臣。(6)文王:周文王。太公:姜太公吕尚。(7)师道:指学问有所师承。(8)猥:曲也。
是时少府五鹿充宗贵幸,为《梁丘易》(1)。自宣帝时善梁丘氏说,元帝好之,欲考其异同,令充宗与诸《易》家论。充宗乘贵辩口(2),诸儒莫能与抗,皆称疾不敢会。有荐云者,召入,摄登堂(3),抗首而请(4),音动左右,既论难,连拄五鹿君(5),故诸儒为之语曰:“五鹿岳岳(6),朱云折其角。”繇(由)是为博士。
(1)为《梁丘易》:据《儒林传》,梁丘贺传子临,临传五鹿充宗。(2)乘贵:赁借尊贵。(3)(zī):长衣的下缝。(4)抗:举也。(5)拄(zhí):驳倒。(6)岳岳:长角之貌。
迁杜陵令(1),坐放纵亡命,会赦,举方正,为槐里令(2)。时中书令石显用事(3),与充宗为党,百僚畏之。唯御史中丞陈咸年少抗节(4),不附显等,而与云相结,云数上疏,言丞相韦玄成容身保位(5),亡(无)能往来(6),而咸数毁石显。久之,有司考云,疑讽吏杀人。群臣朝见,上问丞相以云治行。丞相玄成言云暴虐无状(7)。时陈咸在前,闻之,以语云。云上书自讼,咸为定奏章,求下御史中丞。事下丞相,丞相部吏考立其杀人罪(8)。云亡入长安;复与咸计议,丞相具发其事,奏“咸宿卫执法之臣,幸得进见,漏泄所闻,以私语云,为定奏草,欲令自下治(9),后知”云亡命罪人,而与交通,云以故不得(10)。”上于是下咸、云狱,减死为城旦。咸、云遂废铜(11),终元帝世。
(1)杜陵:县名。在今陕西安市东南。(2)槐里:县名。在今陕西兴平东南。(3)石显:《佞幸传》有其传。(4)陈咸:陈万年之子,本书卷六十六《陈万年传》附其传。(5)韦玄成:韦贤之子。《韦贤传》附其传。(6)无能往来:言不能有所进退。(7)无状:言无善状。(8)立:成也。(9)自下治:交给自己治理。陈威为御史中丞,而奏请下御史中丞,故云“自下治”。(10)云亡命罪人等句:意谓吏因此捕不到朱云。(11)废锢:古代对官吏的一种惩罚,即革职后永不叙用。
至成帝时,丞相故安昌侯张禹以帝师位特进(1),甚尊重。云上书求见,公卿在前,云曰:“今朝廷大臣上不能匡主,下亡(无)以益民,皆尸位素餐(2),孔子所谓‘鄙夫不可与事君(3)’,‘苟患失之,亡所不至’者也(4)。臣愿赐尚方斩马剑(5),断佞臣一人以厉(励)其余。”上问:“谁也?”对曰“安昌侯张禹。”上大怒,曰:“小臣居下讪上(6),廷辱师傅,罪死不赦。”御史将云下,云攀殿槛(7),槛折。云呼曰:“臣得下从龙逢、比干游于地下(8),足矣!未知圣朝何如耳?”御史遂将云去。于是左将军辛庆忌免冠解印绶(9),叩头殿下曰:“此臣素著狂直于世。使其言是,不可诛;其言非,因当容之。臣敢以死争。”庆忌叩头流血。上意解,然后得已。及后当治槛,上曰:“勿易!因而辑之(10),以旌直臣(11)。”
(1)张禹:本书卷八十一有其传。特进:官名。西汉后期始置,以授列侯中有特殊地位者,得自辟僚属。(2)尸位素餐:谓居位食禄而不尽职。(3)“鄙夫不可与事君”:此取《论语·阳货篇》“鄙夫可与事君也与哉”之意。(4)“苟患失之”二句:见《论语·阳货篇》。无所不至:无所不用其极。(5)尚方:官名。掌制办宫廷器物,属少府。(6)讪:谤也。(7)槛:栏干。(8)龙逢:关龙逢,夏桀之臣,直谏被诛。比干:商末纣之诸父,官少师,忠谏被诛。(9)辛庆忌:本书卷六十九有其传。(10)辑:补合之意。(11)旌:表彰。
云自是之后不复仕,常居鄠田(1),时出乘牛车从诸生,所过皆敬事焉。薛宣为丞相(2),云往见之。宣备宾主礼,因留云宿,从容谓云曰:“在田野亡(无)事,且留我东阁,可以观四方奇士。”云曰:“小生乃欲相吏邪(3)?”宣不敢复言。
(1)鄠:县名。今陕西户县。田:种田。(2)薛宣:本书卷八十三有其传。(3)小生:对尊长者自谦之称。欲相吏:欲为属吏。
其教授,择诸生,然后为弟子(1)。九江严望及望兄子元(2),字仲,能传云学,皆为博士。望至泰山太守(3)。
(1)为弟子:收为弟子。(2)九江:郡名。治寿春(今安徽寿县)。(3)泰山:郡名。治奉高(今泰安市东北)。
云年七十余,终于家。病不呼医饮药。遗言以身服敛(殓),棺周于身(1),土周于椁(2),为丈五坟,葬平陵东郭外。
(1)棺周于身:言棺只要可容身。(2)土周于椁:言圹只要可容椁。
梅福字子真,九江寿春人也(1)。少学长安,明《尚书》、《谷梁春秋》,为郡文学,补南昌尉(2)。后去官归寿春,数因县道上言变事(3),求假招传(4),诣行在所条对急政(5),辄报罢。
(1)九江:郡名。治寿春(今安徽寿县)。寿春:县名。(2)南昌:县名。今江西南昌市。(3)因县道上言变事:谓因县道之使而上奏非常之事。(4)轺传:二马拉的传车。(5)行在所:天子所在之处。
是时成帝委任大将军王凤,凤专势擅朝,而京兆尹王章素忠直(1),讥刺凤,为凤所诛。王氏浸盛,灾异数见,群下莫敢正言。福复上书曰(2):
(1)王章:本书卷七十六有其传。(2)上书曰:下文为《上书言王凤专擅》。
臣闻箕子佯狂于殷,而为周陈《洪范》(1);叔孙通遁秦归汉(2),制作仪品。夫叔孙先非不忠也(3),箕子非疏其家而畔(叛)亲也,不可为言也。昔高祖纳善若不及,从谏若转圜(4),听言不求其能,举功不考其素(5)。陈平起于亡命而为谋主,韩信拔于行陈(阵)而建上将(6)。故天下之士云合归汉,争进奇异,知(智)者竭其策,愚者尽其虑,勇士极其节,怯夫勉其死。合天下之知(智),并天下之威,是以举秦如鸿毛(7),取楚若拾遗(8),此高祖所以亡(无)敌于天下也。孝文皇帝起于代谷(9),非有周召之师(10),伊吕之佐也(11),循高祖之法,加以恭俭。当此之时,天下几平。繇(由)是言之,循高祖之法则治,不循则乱。何者?秦为亡(无)道,削仲尼之迹(12),减周公之轨,坏井田,除五等(13),礼废乐崩,王道不通,故欲行王道者莫能致其功也。孝武皇帝好忠谏,说(悦)至言,出爵不待廉茂(14),庆赐不须显功,是以天下布衣各厉(励)志竭精以赴阙廷自衍鬻者不可胜数。汉家得贤,于此为盛。使孝武皇帝听用其计,升平可致。于是积尸暴骨,快心胡越,故淮南王安缘间而起(15)。所以计虑不成而谋议泄者,以众贤聚于本朝,故其大臣势陵不敢和从也(16)。方今布衣乃窥国家之隙,见间而起者,蜀郡是也(17)。及山阳亡徒苏令之群,蹈藉名都大郡(18),求党与,索随和(19),而亡(无)逃匿之意。此皆轻量大臣,亡(无)所畏忌,国家之权轻,故匹夫欲与上争衡也。
(1)《洪范》:《尚书》篇名。(2)叔孙通:本书有其传。遁:逃也。(3)叔孙先:即叔孙先生。先,先生之简称。(4)转圜:言其顺。(5)素:往常情况。(6)建:立也。(7)鸿毛:喻轻。(8)拾遗:言其易。(9)起于代谷:言由代王而为皇帝。(10)周召:周公、召公。(11)伊吕:伊尹、吕尚。(12)仲尼:孔子之字。(13)五等:指传说的公、侯、伯、子、男等爵位。(14)廉茂:孝廉、茂材,皆汉代举用人才的科目。(15)淮南王安:本书卷四十四淮南王长附其传。(16)其大臣:指淮南王安之臣。势陵:王念孙以为衍字。(17)方今布衣乃窥国家之隙等句:成帝鸿嘉中,广汉郡男子郑躬等反。蜀郡与广汉毗邻。(18)蹈藉:践踏。(19)随和:指随从者。
士者,国之重器;得士则重,失士则轻。《诗》云:“济济多士,文王以宁(1)。”庙堂之议,非草茅所当言也。臣诚恐身涂野草,尸并卒伍,故数上书求见,辄报罢。臣闻齐桓之时有以九九见者(2),桓公不逆,欲以致大也。今臣所言非特九九也,陛下距(拒)臣者三矣,此天下士所以不至也。昔秦武王好力(3),任鄙叩关自鬻(4);缪公行伯(霸),由余归德。今欲致天下之士,民有上书求见者,辄使诣尚书问其所言,言可采取者,秩以升斗之禄,赐以一柬之帛。若此,则天下之士发愤懑,吐忠言,嘉谋日闻于上,天下条贯,国家表里,烂然可睹矣(5)。夫以四海之广,士民之数,能言之类至众多也。然其俊桀(杰)指世陈政,言成文章,质之先圣而不缪(谬),施之当世合时务,若此者,亦亡(无)几人。故爵禄束帛者,天下之砥石,高祖所以厉(励)世摩钝也。孔子曰:“工欲善其事,必先利其器(6)。”至秦则不然,张诽谤之罔(网),以为汉驱除,倒持太阿(7),授楚其柄。故诚能勿失其柄,天下虽有不顺,莫敢触其锋,此孝武皇帝所以辟地建功为汉世宗也。今不循伯(霸)者之道,乃欲以三代选举之法取当时之士,犹察伯乐之图(8),求骐骥于市,而不可得,亦已明矣。故高祖弃陈平之过而获其谋(9),晋文召天王(10),齐桓用其仇(11),有益于时,不顾逆顺,此所谓霸道者也。一色成体谓之醇,白黑杂合谓之驳。欲以承平之法治暴秦之绪(12),犹以乡饮酒之礼理军市也(13)。
(1)“济济多士”二句:见《诗经·大雅·文王》。(2)齐桓:齐植公。九九:算法名。即九九乘法。(3)秦武王:战国时秦国国君。(4)任鄙:战国时秦国的力士。(5)烂然:分明貌。(6)“工欲善其事”二句:见《论语·卫灵公篇》。工:喻国政。利器:喻贤才。(7)太阿:剑名。(8)伯乐:春秋时人。以善相马著称,(9)陈平之过:指其盗嫂受金之事。(10)晋文召天王:晋文公迫使周王狩于河阳。(11)齐桓用其仇:齐桓公任用管仲为相。(12)绪:谓余业。(13)军市:谓军与市。吴询云:“军尚惈毅,市道争利,均非弟长揖让之礼所能治之也。”
今陛下既不纳天下之言,又加戮焉。夫鹊遭害(1),则仁鸟增逝(2);愚者蒙戮,则知(智)士深退。间者愚民上疏,多触不急之法,或下廷尉,而死者众。自阳朔以来(3),天下以言为讳,朝廷尤甚,群臣皆承顺上指,莫有执正。何以明其然也?取民所上书,陛下之所善,试下之廷尉,廷尉必曰“非所宜言,大不敬。”以此卜之,一矣(4)。故京兆尹王章资质忠直,敢面引廷争,孝元皇帝擢之,以厉(励)具臣而矫曲朝(5)。及至陛下,戮及妻子。且恶恶止其身,王章非有反畔(叛)之辜,而殃及家,折直士之节,结谏臣之舌,群臣皆知其非,然不敢争,天下以言为戒,最国家之大患也。愿陛下循高祖之轨,杜亡秦之路(6),数御《十月》之歌(7),留意《亡(无)逸》之戒(8),除不急之法,下亡(无)讳之诏,博览兼听,谋及疏贱,令深者不隐,远者不塞,民谓“辟四门,明四目”也(9)。且不急之法,诽谤之微者也。“往者不可及,来者犹可追(10)。”方今君命犯而主威夺(11),外戚之权日以益隆,陛下不见其形,愿察其景(影)。建始以来(12),日食地震,以率言之,三倍春秋(13),水灾亡(无)与比数(14)。阴盛阳微,金铁为飞,此何景(影)也!汉兴以来,社稷三危。吕、霍、上官皆母后之家也,亲亲之道,全之为右(15),当与之贤师良傅,教以忠孝之道。今乃尊宠其位,授以魁柄(16),使之骄逆,至于夷灭,此失亲亲之大者也。自霍光之贤,不能为子孙虑,故权臣易世则危。《书》曰:“毋若火,始庸庸(17)。”势陵于君,权隆于主,然后防之,亦亡(无)及已。
(1)(yuán):鸟名。即鸱,俗名鹞鹰。(2)仁鸟:指鸾凤。(3)阳朔:汉成帝年号(前24—前21)。(4)一矣:本作“可见矣”,与上文“何以明其然也”正相呼应(王念孙说)。(5)具臣:谓备位充数之臣。矫:矫正。(6)杜:塞也。(7)《十月》之侍:指《诗·小雅·十月之交》。此诗讽刺掌权贵族乱政殃民,遇到灾异又不知警惕。(8)《无逸》之戒:《无逸》,是《尚书》篇名,传说周公作之以戒成王。(9)“辟四门,明四目”:此引自《尚书·虞书·舜典》,言开四门致众贤,则明视于四方。(10)“往者不可及”二句:见《论语·微子篇》接舆之歌。(11)君命犯:谓大臣犯君命。(12)建始:汉成帝第一个年号(前32—前29)。(13)三倍春秋:三倍于春秋之时。(14)无与比数:不可比较而数,言极多。(15)全:安全。右:上也。(16)魁柄:指政权。(17)“毋若火,始庸庸”:见《尚书》·周书·洛浩》。谓火开始微小,如不及早扑灭则至于炽盛。庸庸:微小貌。今《尚书》作“焰焰”,火炽貌。
上遂不纳(1)。
(1)遂:犹竟。
成帝久亡(无)继嗣,福以为宜建三统,封孔子之世以为殷后,复上书曰:(1)
(1)上书曰:下文是《上书请封孔子子孙为殷后》。
臣闻“不在其位,不谋其政(1)”。政者职也,位卑而言高者罪也。越职触罪,危言世患,虽伏质(蝃)横分(2),臣之愿也。守职不言,没齿身全,死之日,尸未腐而名灭,虽有景公之位(3),伏历(枥)千驷,臣不贪也(4)。故愿一登文石之陛,涉赤墀之涂(途),当户牖之法坐(5),尽平生之愚虑。亡(无)益于时,有遗于世(6),此臣寝所以不安,食所以不忘味也。愿陛下深省臣言(7)。
(1)“不在其位”二句:见《论语·泰伯篇》。(2)横分:腰斩。(3)景公:齐景公。(4)伏枥千驷:《论语·季氏篇》云:“齐景公有马千驷,死之日,民无得而称焉。”(5)当户牖之法坐:谓负扆(屏风)而正坐。古时宫殿户牖之间设扆。当户牖,谓负扆。法坐,正坐。(6)遗:留也。(7)省(xǐng):考虑。
臣闻存人所以自立也,壅人所以自塞也。善恶之报,各如其事。着者秦灭二周(1),夷六国(2),隐士不显,佚(逸)民不举,绝三统,灭天道,是以身危子杀(3),厥孙不嗣,所谓壅人以自塞者也。故武王克殷,未下车,存五帝之后(4),封殷于宋,绍夏于杞,明著三统,示不独有也。是以姬姓半天下,迁庙之主,流出于户(5),所谓存人以自立者也。今成汤不祀,殷人亡(无)后,陛下继嗣久微,殆为此也。《春秋经》曰:“宋杀其大夫。”《穀梁传》曰:“其不称名姓,以其在祖位,尊之也(6)。”此言孔子故殷后也,虽不正统,封其子孙以为殷后,礼亦宜之。何者?诸侯夺宗,圣庶夺適(嫡)(7),传曰“贤者子孙宜有土”,而况圣人,又殷之后哉!昔成王以诸侯礼葬周公,而皇天动威,雷风著灾(8),今仲尼之庙不出阙里(9),孔氏子孙不免编户(10),以圣人而歆匹夫之祀,非皇天之意也。今陛下诚能据仲尼之素功(11),以封其子孙,则国家必获其福,又陛下之名与天亡(无)极。何者?追圣人素功,封其子孙,未有法也,后圣必以为则。不灭之名,可不勉哉!
(1)二周:东周、西周。(2)六国:齐、楚、燕、赵、韩、魏。(3)身危:指秦始皇曾遭荆轲、张良谋刺。子杀:指秦二世胡亥被杀。(4)封五帝之后:谓封黄帝之后于蓟。帝尧之后于祝,帝舜之后于陈,以及封殷于宋,绍夏于杞(颜师古说)。(5)姬姓半天下等句:言其多。(6)其不称名姓等句:此事在僖公二十五年。《穀梁传》所谓“在祖位”,谓孔子本宋孔父之后,防叔奔鲁,遂为鲁人。今宋所杀者亦孔父之后留在宋者,于孔子为祖列,故尊而不名(颜师古说)。(7)诸侯夺宗二句:意谓天子诸侯废嫡立贤,以支庶而承大宗。夺嫡:与“夺宗”同义。(8)昔成王以诸侯礼葬周公等句:颜师古引《尚书大传》云:“周公疾,曰:‘吾死必葬于成周,示天下臣于成王也。’周公死,天乃雷雨以风,禾尽偃,大水斯拔。国恐,王与大夫开《金滕》之书,执书以泣曰:‘周公勤劳王家,予幼人弗及知。’乃不葬于成周而葬之于毕,示天下不敢臣。”齐召南曰:“案《大传》伏生所著,其说王启《金滕》,在周公既葬之后,《史记·鲁世家》即用其说。”(9)今孔子之庙不出阙里:除此之外更无祭祀孔子者。阙里:孔子旧里。(10)编户:谓在于民之列。(11)素功:素王之功。《谷梁传》称孔子为“素王”。福孤远,又讥切王氏,故终不见纳。
初,武帝时,始封周后姬嘉为周子南君,至元帝时,尊周子南君为周承休侯,位次诸侯王。使诸大夫博士求殷后,分散为十余姓,郡国往往得其大家,推求子孙,绝不能纪(1)。时匡衡议(2),以为“王者存二王后,所以尊其先王而通三统也。其犯诛绝之罪者绝,而更封他亲为始封君,上承其王者之始祖。《春秋》之义,诸侯不能守其社稷者绝。今宋国已不守其统而失国矣,则宜更立殷后为始封君,而上承汤统,非当继宋之绝侯也,宜明得殷后而已。今之故宋,推求其嫡,久远不可得;虽得其嫡,嫡之先已绝,不当得立。《礼记》孔子曰:‘丘,殷人也。’先师所共传,宜以孔子世为汤后。”上以其语不经(3),遂见寝。至成帝时,梅福复言宜封孔子后以奉汤祀。绥和元年(4),立二王后,推迹古文,以《左氏》、《穀梁》、《世本》、《礼记》相明,遂下诏封孔子世为殷绍嘉公(5)。语在《成纪》。是时,福居家(6),常以读书养性为事。
(1)分散为十余姓等句:意谓不自知其昭穆之数。(2)匡衡:本书卷八十一有其传。(3)不经:不合于经。(4)绥和元年:即公元前8年。(5)殷绍嘉公:孔何齐初封殷绍嘉侯,寻进爵为公。(6)居家:疑当作“家居”(王先谦说)。
至元始中(1),王莽颛(专)政,福一朝弃妻子,去九江,至今传以为仙。其后,人有见福于会稽者(2),变名姓,为吴市门卒云(3)。
(1)元始:汉平帝年号(公元1—5),(2)会稽:郡名。治吴县。(3)吴:县名。今江苏苏州市。
云敞字幼孺,平陵人也。师事同县吴章,章治《尚书经》为博士(1)。平帝以中山王即帝位,年幼,莽秉政,自号安汉公。以平帝为成帝后,不得顾私亲,帝母及外家卫氏皆留中山,不得至京师。莽长子字,非莽鬲(隔)绝卫氏,恐帝长大后见怨。字与吴章谋,夜以血涂莽门(2),若鬼神之戒,冀以惧莽。章欲因对其咎。事发觉,莽杀字,诛灭卫氏,谋所联及,死者百余人。章坐要(腰)斩,磔尸东市门。初,章为当世名儒,教授尤盛,弟子千余人,莽以为恶人党,皆当禁锢,不得仕宦,门人尽更名他师(3)。敞时为大司徒掾(4),自劾吴章弟子,收抱章尸归,棺敛(殓)葬之(5),京师称焉。车骑将军王舜高其志节,比之栾布(6),表奏以为掾,荐为中郎谏大夫。莽篡位,王舜为太师,复荐敞可辅职(7)。以病免。唐林言敞可典郡,擢为鲁郡大尹(8)。更始时(9)。安车征敞为御史大夫,复病免去,卒于家。
(1)师事同县吴章等句:云敞所治,乃《大夏侯尚书》,其师事吴章,章师事许商,商师事周堪,堪师事夏侯胜(吴恂说)。(2)门:其下疑有“第”字。钱大昭曰:“莽”下,南雍本、闽本有“第”字。王先谦曰:官本有“第”字。(3)门人尽更名他师:门人更以他人为师。讳不言是吴章的弟子。(4)大司徒掾:大司徒的属吏。汉哀帝时罢丞相,置大司徒。(5)(敞)自劾吴章弟子等句:沈钦韩引《西京杂记》云:平陵曹敞在吴章门下,独称吴章弟子,收葬其尸,平陵人为立碑于吴章墓侧,在龙首山南幕岭上。案《传》作“云敞”,彼为“曹敞”,参错。(6)栾布:本书卷三十七有其传。(7)可辅职:可为辅弼之任。(8)鲁郡:王莽时改鲁王国为郡,东汉时复为鲁国。(9)更始:更始皇帝刘玄的年号(公元23—24)。
赞曰:昔仲尼称不得中行,则思狂狷(1)。观杨王孙之志,贤于秦始皇远矣(2)。世称朱云多过其实,故曰“盖有不知而作之者,我亡(无)是也(3)。”胡建临敌敢断,武昭于外(4)。斩伐奸隙,军旅不队(坠)。梅福之辞,合于《大雅》“虽无老成,尚有典刑(型)(5)”;殷监(鉴)不远,夏后所闻(6)。遂从所好,全性市门(7)。云敞之义,著于吴章,为仁由己(8),再入大府(9),清则濯缨(10),何远之有?
(1)不得中行,则思狂猖:《论语·子路篇》载孔子曰:“不得中行而与之,必也狂猖平!狂者进取,狷者有所不为也。”中行:中庸之人。与:相交。狂:志向高大的人。猖:猖介的人。有所不为:言不肯做坏事。(2)观杨王孙之志二句:此有讽汉之意。汉代厚葬风盛,西汉诸陵,无不为赤眉军所发,故班氏借秦为喻。(3)故曰云云:见《论语·述而篇》。(4)昭:明也。(5)“虽无老成”二句:见《诗经·大雅·荡》。言今虽无老成人,尚有旧法可据。典型:旧法常规。(6)殷鉴不远二句:《诗经·大雅·荡》有“殷鉴不远,在夏后之世”句,言夏桀之亡,可为殷商作鉴戒。(7)性:读为“生”(杨树达说)。(8)为仁由己:《论语·颜渊篇》载孔子言:“为仁由己,而由人乎哉!”谓实践仁道全在于自己,不赁借于他人。(9)再入大府:颜师古云,“谓初为大司徒掾,后为车骑将军掾也。”此说太泥。案:大府,言高级官府。云敞曾为御史大夫,当可谓大府。(10)清则濯缨:《孟子·离娄篇(上)》载孟子言:“有孺子之歌曰:‘沧浪之水清兮,可以濯我缨;沧浪之水浊兮,可以濯我足。’”意谓君子处世,遇治则仕,遇乱则隐。班氏肯定云敞处世态度。